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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画画真的好慢

【黑魂×血缘】漫漫

灰烬(骑士)×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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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阿米达拉畸形的躯体在空中爆开,细密的血珠混合着碎肉块喷射而出;血像雨一样下,滴滴答答地溅起地上的浮尘。

  猎人喘着粗气,一把扯掉被血彻底浸透的面罩,靠着颓圮残垣慢慢滑落坐在地上。他微微颤抖着,不是因为疲惫,更不是因为早就无所谓的恐惧,而是兴奋,甚至瞳孔都有一点外散。他垂着脑袋,满是血污的苍白脸孔上嘴角半吊不吊,要笑不笑,一准能把加斯科因家的小姑娘吓哭。

  不过这种状态没能持续太久。如同从沉梦中惊醒一般,猎人狠狠打了个激灵,神志重新落回眼里。如此,他也暂时不想起身。

  阿米达拉的血与肉溅起尘埃,融入尘埃,最终化为尘埃,让这个小广场得以恢复成原来的样子,然而糊了猎人一身的血还是那样黏在他身上。倚靠着墙壁,猎人抬起头,沉默地看向快速昏暗下来的天空。妍丽的火烧云越发厚重,其中隐约迸射出属于黄昏的金光还未落尽,月亮就急着漫上云彩。

  就像戏剧仓促转换的布景,身处其中,无论看多少次都觉得可笑。猎人压压帽檐。

  直到回到梦境,血液冰冷黏腻的触感才终于消失,这也算是梦境难得的好处了。他对向他鞠躬的人偶点点头,算是回礼,便径直走向屋子。样式颇有年代感的桌子上凌乱散落着几本书,其中一本由皮革粗糙装订的笔记本摊开放在桌边。猎人拉开椅子坐下,在桌子上磕了磕笔杆。

  「第……」多少次来着,记不清了。

  黑色的墨水在纸上晕染开一个黑点,如同干涸很久的血渍,突兀而刺目。猎人抿抿嘴唇,没有去翻找前面的记录,只将字迹划掉,再提笔写到「我又一次杀了阿米达拉。」

 …

  最开始发现不对劲是第几次呢?就像不知道已经杀死过多少只阿米达拉一样,猎人也记不清了。只能大致想起那是他又一次苏醒在亚楠的日出下,身下的石阶的冷硬触感无法消减他对光明的欣喜。远方天空厚重的黑云被光芒破开,染成明亮的桃红色,再渐变为新生的金光。这副景象在猎人看来就如同一个被放慢数倍的动作。比起任何奥数光芒还要闪耀的光球还没能完全上升,一只粗壮的腕足就以猎人无法理解的速度击中了那一点光,拖入名为地平线的深渊。

  猎人陷入了黑暗,但那不是昏迷,证据就是他确信他听到了持续的咀嚼声,带着口水的,一刻不停的,满载恶意的,咀嚼声。祂在吞食“太阳”吗?

  黑暗和梦境是无尽的,血液是令人迷醉的,光明只是其中虚影。我还能做什么?当猎人产生这个想法时,就已经坐在工作台前握起笔了。猎人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不是善于写作的人,还害了不轻的兽化病,写出来的东西字体扭曲且毫无逻辑,常常一句话刚写完一个单词就把整句话都忘了,只能划掉重新写。但很神奇的是,他这么做了,还坚持了很久,尽管只有越摞越高的笔记本见证着只有一人能记的故事。

  最初只是为了在内心兽性的泥淖中挣扎,让已出现裂痕的人性不要烂得太彻底。到了后来,则是希望通过这本能够与外界联通的笔记本与其他尚存理智的猎人取得联系。毕竟对于现在的他来说,杀戮已然不是疯狂的原因了,孤独才是。

  
02

  灰烬瞪着传火祭祀场里突然冒出的几个奇异生物,姑且称它们为小骷髅吧。就在刚才,拜它们们和不死人的膝盖所赐,他被狠狠地绊了一跤。眼下它们正一起举着相较于本身体型过于庞大的纸卷,像水沟里的水草一样在在他眼前摇曳。

  幻觉吧,这是幻觉吧?是法兰那个大粪坑终于把我毒傻了,还是老太婆卖我掺了假的苔藓球?

  “我的朋友,灰烬,你这是在干什么呢?”灰烬正想揉揉眼睛可苦于头盔没摘时,偶然经过的薄雾国骑士提出了疑问。

  “啊,是希里斯啊。你来看看这里有什么?”

  好心的骑士迟疑片刻,还是回答道:“呃,我看到了地面。”

  “然后呢?”

  “石头?”

  “还有吗?”

  “?”

  “……没事了,谢谢你希里斯。”

  告别希利斯后,灰烬又问了其他人,只得到了几个一样的答案。

  看来只有我能看到这些小东西。灰烬尝试着触碰这个泛着沧蓝色光的纸轴,没想到这群小家伙把纸筒往他手里一塞就钻进地里不见了。“嘿!”他踩踩骷髅消失的那块石板,什么也没有发生,石板下只有压实的土。

  好吧,灰烬抓抓头发——他刚刚把头盔摘下来了——那就姑且打开看看吧。但灰烬没想到的是,这份卷轴远比他想象的要长得多。解开封绑丝带的瞬间,纸轴顿时像没了缰绳的马,从他坐的位置横贯祭祀场滚到了另一边,还得多亏对面没有向下的楼梯才止住。鉴于只有他自己能看到这个奇怪的卷轴,灰烬刚刚为了捡纸条弯下的腰又直起来,他捏着纸的一段,从容不迫地走到祭祀场的对面拾起剩下的纸筒。今天的尴尬已经用完了,善待灰烬,好吗。

  仔细一看,纸上密密麻麻地写着的全是流水账一类的记录,而且长得要命。不过这份流水账可不一般,灰烬用手指点点纸面。抛开其他晦涩的词语,猎杀,这个词被反复提及了,对方难道是个猎人?就是猎物着实不一般。循着上面标记的被称作“周目”的数字翻到卷轴的最后,在貌似最新的记录下,写着几乎每条下都有的一行字「如果有人看到了这则讯息,拜托,请一定回复我。」

  拜托,请一定回复我。灰烬摩挲这句话,他对这个写下记录的人确实有几分好奇,当然,也可能是同病相怜,他们都一样——杀所有可杀的,烧所有可烧的。况且他身为一个骑士,面对这样的请求,如何能视而不见呢。莫名的责任感催促着灰烬翻遍整个祭祀场,总算从新来的魔法师那里讨到一支翎毛折了大半的羽笔。

  拿着笔,灰烬又陷入了僵局。在他死了活,活了死,死去活来、凌乱不堪的记忆中,关于写信这种鸡毛蒜皮的事,早就消失的一干二净了。

  第一句话该写什么来着的?展信开颜?透过纸张都好像能闻到血腥气息,那种场景下好像不太能笑得出来。见字如面?又没有那么熟悉。灰烬皱眉,随即又松开。不就是个回复吗,随便写写好了。


03

  在亚楠,即便是最老练的猎人也有失手的时候。

  猎人刚刚从石像鬼的束缚中挣脱出来,转眼就被紧随而至的水蛭击中后背,剜心般的疼痛登时从背部传来。该隐赫斯特的冷风夹杂着雪片无情扫过,在尚且湿润的伤口添上几朵白霜。猎人咳出一口血。

  他还不想这么快回去,也不想被它们杀死。猎人压下帽檐,遮住的眼睛泛出狠光,这群,该死的,恶心,臭虫。

  双手在地上一撑,猎人骤然起身甩掉身上的水蛭,随即闪身侧步拉开距离,甩手往大腿上扎了两个血瓶。这让他稍微恢复了一些体力,不过装在玻璃瓶里的血好像也被低温同化了,和逼人冷风里应外合,几乎要把人冻僵。猎人神色不动,只管举着刀,与之斡旋。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温暖力量突然淌过四肢,把他从失温中救回。猎人来不及多想,全凭本能行事,形状奇异的锯齿大刀狠狠劈下,带起一阵腥风,浓稠腥臭的血液迸射而出,溅在雪地上和他的脸上。

  猎人啐掉嘴里的咸锈味,伸手打算抹净脸上的血污,却发现手上的血水更多,只得作罢。拇指不自觉地抠刀柄上缠着的布条,猎人思索着,刚才那股力量,和血疗的感觉别无二致,而且他很肯定自己没用第三个血瓶,或许……

  想到一种可能性,猎人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他神经质地,满怀希望地,两手颤颤地从怀里抽出那本装订粗糙的笔记,翻到他最后写过的那页。“啪!”猎人肌肉紧绷,双手托着封面使劲一夹,紧紧合上本子,但又马上凑近了,缓慢地、珍惜地翻回那一页。

  质地细腻的上好羊皮纸上赫然多了几行不同字迹。

  不是幻觉?

  不是幻觉。

  这不是幻觉啊。半风干的血痕绷在脸上,绷得他眼角发酸,几乎要哭出来,他放弃似的用双手捂住脸,竟发出低低的笑声。笑声愈发癫狂,以至于笑到眼泪无处可藏,只得挣扎着从眼睑和指缝中逃走,最后随风雪飘散的只剩下低沉断续的呜咽。

  猎人回到梦境,将工作台七零八碎的东西随手扫到一边,他现在没功夫搭理它们。

  笔记本被以一种从未如此过的郑重摊开在桌面上,猎人稍微平复的心情又沸腾起来。在这几近一成不变的夜晚他终于遇到了变数,尽管这变数究竟是福是祸尚未明朗,但那有什么关系呢?猎人不甚在意地想,只要有了变数,他就能离开这个见鬼的地方,至少是有可能。深深吸了口气,猎人再次端详这段他快要背下来的文字。

  「谨启,素未谋面之人。我偶然读到你留下的信息,按照要求向你回复。」有够老派的,猎人暗想。「说来冒昧,你在讯息中提及的‘猎杀’着实让我在意,你是猎人吗?你所描述的猎物还有这群送信的小骷髅在我看来简直是天外来物,闻所未闻,和我所见截然不」

  文字到这里戛然而止,墨迹淡薄,再有的就是旁边几道断断续续的划痕,向猎人宣告着虽然很不甘心,但这支笔已经彻底寿终正寝的事实。

  虽然不知道信使出了什么偏差,但毫无疑问,对方是个外乡人,没来过亚楠,不了解血疗和猎杀,更不知道关于祂们的事。一开始这确实让他有点沮丧——连猎杀都不知道是什么,又怎么能帮上他的忙——但这个想法并没有在脑海中停留很久。被深色皮革包覆着的指尖划过纸张,最终停在最后一行字旁边,“和我所见?”猎人轻念出声,忍不住弯起嘴角。要是他猜得没错,这个“外乡人”估计也不是什么一般货色。没见过这些渴血的野兽,那他见过什么?而且如果换个思路来考虑的话,既然信息能够传出亚楠,那是不是意味着……猎人的呼吸顿时粗重了几分。

  无论如何,得先回信。猎人摩挲钢笔握柄处的花纹,略略沉吟,写到「敬起,先生或女士。在此请容许我对您的回信致以最高的感谢,实际上您是第一个对留言做出回复的人,我的感激无以言表。」

  「正如您所说,我是一名猎人,也可以称呼我为猎人。您能对我的猎物感兴趣,实在是不胜荣幸,但其中细节原委并非三言两语即可说清;如不介意,请允许我向您讲述我的旅途,尽管故事可能有些无聊。」

  「实际上,我也有一个小小的请求,我就直说了,您的旅途是怎样的呢?假如可以,我也想了解一些,权当是满足我微末的好奇心;若您不愿,也不必介怀。」

  「对了,还需补充一点,如果小骷髅是指那群送信的生物,我需要告诉您,它们的名字是信使。猎人敬上。」

  灰烬读着新的信件,发自内心地感到开心——他这回没有被绊倒。一推开净身小教会侧门他就看到这群小骷髅们趴在篝火边上了,呃,好吧是信使们,它们举着的纸卷肉眼可见的比上次小了很多。灰烬抖抖纸张,不觉有些好笑。这人一板一眼写敬语,短短几句话,又是您又是如果、假如,倒是写到关于小骷髅的事时才流露出几分真性情。虽然文酸话没少写,但言不由衷下那股可以说是咄咄逼人的劲儿也没少。他掏出从咒术师傅那顺来的笔,把纸垫在教会长椅上,接着写回复。

  「谨启,猎人。既然我们交流过了,那么我们就不是陌生人了,我是说,我们可以称得上是朋友了吧,朋友之间是不需要敬语的。这样,我称你为猎人,相对的,你可以称我为」灰烬挠挠头,但只有咚咚的闷响回荡在头盔里,他又忘了这件事了,灰烬放下手,继续写到「姑且称我为骑士吧。」

  「关于你的提议和请求,我是十分乐意去倾听和讲述的。」

  刚一撂笔,信使就刷刷地冒出来了,张牙舞爪地去够信纸,估计是早就虎视眈眈地等着了。趁着它们接过纸卷成纸筒的功夫,灰烬屈指轻轻弹了弹其中一个的脑袋,被弹到的那个信使瑟缩一下,放开纸卷,黑黢黢的眼眶无辜地对着灰烬,嘴巴一张一张的。“什么嘛,不就是小骷髅。”灰烬心虚地移开视线。


04

  猎人最初写下那封回信时,从未想过他们竟如此聊得来。人总是把面具戴得天衣无缝,不像是野兽,它们想喝你的血就是要喝你的血,想咬断你的喉管就是要咬断你的喉管,坦率的,一点也不藏着掖着。但即便如此,人粉饰出的个性在他写下的文字里也会像老旧墙面上的漆皮,碰一碰就扑哧扑哧地掉个粉碎,一点也不剩下。而骑士就更好懂了,没有什么伪装,活脱脱一个愣头青,果决,耿直,还有点英雄主义式的奉献精神。

  他们的话题宽泛而不受限,从互相吐槽难缠的敌人到对绝景的赞美(此处还附带有灰烬的激情画作),从新结识的人到无良黑商又涨价,从面对的敌人到使用的武器。尽管说到一件具体的武器时他们总是搞不清对方的意思,猎人对全身穿一套铁板的做法实在不能苟同,那样行动起来太不灵活了,还不如站着挨打省力;骑士也不相信轮子能做武器,他坚称轮子最多只能当做盾来使用,要么就得钻到里面然后操纵轮子滚来滚去,像卡萨斯那些个活尸一样。

  但他们对于防火女和人偶的赞同惊人的一致,不过也有针锋相对的时候就是了。

  猎人端起人偶刚刚端上的红茶,吹开袅袅热气,浅浅咂了一口,然后略带得意地在笔记本上写「人偶小姐泡的红茶真的十分美味,口感醇厚,气味馥郁,实属佳品。」他的嘴角不自觉上扬,随即又撇了下去,但把嘴绷成直线后他又有点不能理解自己的行为。就算他因为笑到岔气死在梦里,格曼和人偶也不会多说什么,其实这没必要,不是吗。猎人选择再喝一口茶来忽略这突如其来的纠结,给信件草草结尾。

  他决定在等骑士回复的时间里先去料理一下收集到的血宝石,猎人把笔夹进笔记本,一起推到旁边,转而查看起自己的武器。

  砰。

  一声轻响传来,猎人警觉抬头,握紧手中打刀。回想刚才声音的方位,他的目光在工坊里来回逡巡,最终锁定在身侧的笔记本上。

“怎么回事……”他放下刀,翻开笔记本。看清状况后,猎人不由得挑挑眉,本子里面夹着的钢笔不见了,刚才的动静显然是它弄出来的。与此同时,一行新的文字浮现出来。

  灰烬踩着月光回到传火祭祀场,刚睁开眼,旁边地面上就冒出来一个熟悉的小小身影,摇摇晃晃地举着纸轴要他拿。有新信件呀,灰烬悄悄舒了一口气,在伊鲁席尔被教宗骑士砍到深渊十八层的心情晃晃悠悠地回到地表。自那天从法兰要塞回来后捡起那个纸轴开始,几乎每隔五六天就会来一封新的信件,这已成为他近几个月的常态了,虽然只有他一人能看见。

  这小东西看久了居然还有点可爱,灰烬心里嘀咕,接过纸轴。但信使并没有像以往那样马上消失,而是返回它们冒出来的地面,从中间极费力地抬出一支细长的东西,再献宝似的缠上来。

  灰烬赶忙接过。这是一支约莫一掌长的,笔?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灰烬正打算用它实践自己学会过为数不多的几个魔法时,被欧贝克看见了。

  “灰烬么……你在干什么!”

  灰烬被他吓一跳,立马放下手。欧贝克似乎也反应过来自己失态了,他用拳头低着嘴轻咳一声,“听我说,灰烬,你既然是我的弟子,是魔法师学徒,就要对魔法心怀敬重,明白吗?你怎么可以用笔做媒介来施展魔法呢?”

  破案了,原来这是笔啊。

  “哈哈。”灰烬讪笑两声,“明白明白,不会了不会了。”

  等欧贝克走后,灰烬又把那支笔拿出来观察了一下;线条流畅,釉面平滑,对光还能看到复杂的暗纹。真精致啊,灰烬咋舌。这样精巧的工艺,恐怕就算是巨人工匠也不一定能造的出来,不知道猎人是怎么拿到的。

  而且还有一个问题。

  为什么欧拜克能看见这支笔?

  或者说,为什么欧贝克看得到这支笔却看不到自己另一只手里的纸轴呢?灰烬看看自己左手拿着的纸轴,那可比这支笔显眼多了,唯一可能的解释就是这支笔是确实存在的,而这张纸很可能只是虚影。幻觉吗?灰烬想挠挠头,无奈两手都被占着,只好作罢。

  这件事确实很奇怪,但灰烬对奇怪的事情并不陌生,甚至他现在还能喘气儿这件事就有够奇怪的了。

  灰烬找了个台阶坐下,拔开笔帽,正要往纸上写字,想了想还是把笔合上放在一边,从袋子里掏出常用的那支羽笔。

  防火女坐在旁边,疑惑地歪歪头。 

  「敬启。好猎人你猜猜我这次除了你的信件还收到了什么?哈哈,我还收到一支笔。」

  「看这笔做的挺精致,估计是不小心被信使抢走了才会到我手上;我试过让它们把笔再收回去,但不论我怎么弄它们都不肯收,还不小心摔出条印子,你可别生气。」

  猎人放下笔记本靠进椅背,双手抱臂,若有所思。也就是说,这支笔被送到骑士那边去了?怎么会呢?他伸出一只手搭在下巴上,眼睛瞥向门口花坛里的信使,他可从没听说过笔记本还有这个功能。

  总之——猎人直起身子,在旁边的抽屉里翻翻捡捡,找出一只出水还算流畅的笔——先写回复吧。

  「这支笔就当作是迟来的见面礼吧,虽然我们没有见过面。」

  写了两行字,猎人反而能静下来思考了。拇指下意识去摩挲钢笔的笔握,只摸到一片光滑,没有纹路,他这才想起来笔已经不是原来那支了。也罢,猎人合上笔帽,扛起支在桌下的锯肉刀。

  重甲,长刀,松脂;营火,灵魂,元素瓶,这些东西他从没见其他猎人用过,也不知道有什么效果,就算是去问格曼,那个老头也只会怪笑着说些车轱辘话来搪塞他。为了查清这些东西到底是什么,他几乎翻遍了所有可找到的资料,但一无所获,没有任何相关的记载。他已经经历过无数个猎杀之夜,自信没有疏漏的地方,那就只能……

  猎人将手贴上了其中一块墓碑。

  其实他也有一些预感,但现在最好不要多想,毕竟他的直觉向来很准。

  厚帆布和深色皮革拼接的长靴踏进浅滩,溅起水花。猎人朝着湖心的方向走去。湖水应当是越来越深的,然而奇怪的是他并没有沉入湖中,水只是浅浅的没过鞋底,走动间带起哗哗水声。随着猎人靠近湖心,周围的景色迅速发生变化,湖面向四周不断延展,远处的树林如黑烟般消失,独独留下一片粼粼的水面。空旷的,平静的,看起来不像是湖,反倒像是一片海。

  距离本应让人眼中的景物显得渺小,但月亮显然拒绝循世人的规蹈俗人的矩,挑衅似的越发突兀显眼。月光下,小山一般的蜘蛛爬卧在湖面中央。猎人甩甩提着刀的手,毫不在意地向愚笨的蜘蛛走去;平静的湖面被扰动,波纹层层叠叠如影随形地跟在猎人身后,像是堆摔碎的玻璃片。

  杀戮很快就结束了。深深劈入腹部的锯齿刀仿佛是一个信号,名为罗姆的蜘蛛抽搐了几下,便颓然倒地;而祂的陨落似乎成了另一种信号——令人心烦意乱的孩童啼哭声霎时间响彻天际,听得猎人太阳穴突突直跳。说过他的预感很准,猎人现在就觉得恐怕从梦境中醒来,他对小孩子的厌烦也不会减少。猎人轻按眉心,甩掉刀上的血珠,和亚楠的女王一起看向再度占据梦境的血红月亮。

  然后陷入甜美的黑暗。

  醒来时,他正躺在梦境的入口,四周是一如往常的宁静,这里没有哭喊没有血腥味没有恶意的逼视;只有湿润的空气和清浅的草木气息,那是比镇定剂更优质的抚慰品。猎人暂时不想起身,干脆就这样仰躺着看天。原本只笼在这一方土地上的火烧云现在已蔓延到整片天空,绯红色掺着留白,稀稀疏疏地铺在天上,倒也是好看的。

  没有人来叫他,他便这样躺着。完成目标后短暂地放空是他的习惯。有一次被阿尔弗雷德看见了,那个刀斧手还笑他像只折了的稻草人。如果他们的关系能更熟悉些,像他和骑士那样,他敢打赌,阿尔弗雷德肯定会说些更扯淡的话,比如什么抽了骨头的蜥蜴,晒干了的死鱼之类的,猎人扯扯嘴角,起身回了工坊。

  桌上红茶余温尚在,旁边的笔记本上已经有了新内容。「如此,那我就不客气地收下了,可惜不能回礼。」

  「很遗憾防火女女士不会泡红茶,但这不妨碍她是世界上最好的女人,况且她煮的元素汤真的棒极了。提到元素汤,就不得不说到那位来自卡塔利纳的骑士,就是那位洋葱骑士,我向你说过的。今天我在伊鲁席尔遇到他了,居然能在那种地方睡着,心可是够大的。我们一同击败了巨人王尤姆,但他看起来有点失落,希望我的朋友能快点好起来。」

  末了骑士还画了个哭丧的小脸儿,看起来颇有些滑稽。但猎人却无法如往常那样坦然地笑出来。他向来多思虑,也足够聪明,当然知道那个哭脸多半是骑士自我安慰,或是故意卖蠢来缓和信件的沉重,更明白骑士有自己的朋友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他心里还是有点儿——难受,也说不上难受的程度,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感觉,猎人想起那位欧顿小教堂里的仁兄,总之这太奇怪了。猎人端起冷掉的红茶喝了一大口,让自己不要再想这件事。他决定先去血月的世界去寻找知识冷静一下,再回复信件。


05

  灰烬已在罪业之都停留了好久。

  那日他与洋葱骑士告别时,洋葱骑士的状态看起来不是很好。灰烬可以理解,毕竟杰克话语间从未规避他与巨人尤姆交好的事实。

  捧着杰克·巴尔多亲手交给他的柴薪和灵魂,神经大条如灰烬也察觉到刚才发生了怎样的残忍之事。他无法控制自己不去同情杰克,又深切地觉得同情这个词与这位朋友是不相配的。

  “不必用这样的眼神看我,”在灰烬正要说些什么时,杰克率先开口打破了沉默,声音穿透那个状似洋葱的头盔听起来闷闷的。这个爽朗男人少见地摆出一副踌躇模样,显然是还有话要说,但他最终只是就地盘腿坐下,拿出两个酒壶,拍拍身边的地面招呼灰烬一同歇息。灰烬歉意地地挠挠头,接过酒,坐到洋葱骑士对面。

  “老是让你救我一命啊!但是,谢谢你,多亏了你我才能履行我的诺言。”叹息般的喟叹语调,“那么,最后一次举杯吧。”

  卡塔利纳的骑士举起酒杯,灰烬也跟着一同举起。“愿你的勇气与使命,我的老朋友尤姆——与太阳永存!”说罢,他不等灰烬动作,就仰起头一口气把酒喝了个精光。他们一同击败火焰恶魔时还有在伊鲁席尔巧遇时,也一块喝过酒,但杰克从未喝得这么凶,那句祝酒词也从未说得如此悲凉。自此以后,灰烬再也没有见到过洋葱骑士胖胖的身影。

  如今他再次踏进巨人王门厅,地上散落的盔甲已经落了层细灰。

  他当然可以强行往乐观的方面想,比如说杰克只是完成使命,所以舍弃了这身盔甲孤身云游去了,从此一身轻松,再也不用在这世道里摸爬滚打。但灰烬心里清楚,洋葱骑士,卡塔利纳的杰克·巴尔多,他的朋友,已经回不来了。

  已经回不来了。悲怆好似一只巨爪,狠狠握住他干扁的心脏,想要从里面挤出一两滴泪来。然而不死人无泪可流,于是灰烬拿出洋葱骑士之前给他的酒,仰头痛快地喝了两大口,然后将剩下的尽数洒在地上。

  愿剑,勇气与使命,吾友杰克·巴尔多,与太阳长存。

  借着溅出的酒渍,灰烬仔细地擦去其上浮尘,将盔甲完完整整地收敛起来。传火是孤寂的道路,他知道的。

  盔甲里有什么东西突然硌了他一下,灰烬拎起脖子上挂着的那条细绳,从甲胄里拉出只小布袋,里面装的是猎人的那只笔。

  或许还不能算是一个人,他隔着绒布摸了摸笔身,把小袋放回原处;感觉心里稍稍宽慰了些。

  灰烬继续踏上旅途。

  银骑士泛着冷色光的枪挟卷着气旋刺来,枪尖与盾相撞,发出清亮的嗡鸣。灰烬没有理会被震麻的半条手臂,稍向旁边侧身,躲开再一次的突刺,然后将手中大剑对着银骑士后背全力劈下。血从破开的裂隙中飞溅而出,银骑士被远远击飞,狠狠拍在石榄扶手上然后整个砸在台阶,一动不动了。灰烬走过去,拽着凸起的地方扯掉被摔裂的头盔,用小刀剜下耳朵揣在兜里。

  “呼。”灰烬这才松了一口气,他扛起剑,喝了一口元素瓶,向禁闭大门的高耸建筑看去。

  埃尔德里奇,这位食人薪王的名字,灰烬不能说不如雷贯耳。一路上从高墙看门狗到幽邃教堂,从听霍克伍德讲述到斩首现任教宗,埃尔德里奇的影子无处不在。它的事迹它的名声,同它咽下的腐烂肉糜一样恶臭。灰烬自诩是一名骑士,对肩负的使命自然是有荣耀感的,面对他势必战胜的薪王,灰烬亦怀抱敬仰之情。深渊监视者,巨人王尤姆,即便他们已然可耻地叛逃王位,可一触到他们炽热的灵魂,灰烬就知道自己是敬重他们的。

  但,埃尔德里奇称王,凭什么?凭吃人吗?与人格品行毫无关系,只看力量强弱,这样的薪王,就算是卑微如无名灰烬,他也能毫不犹豫地去唾弃。

  活似沾满人脓的薪王拖着枪和弓轰然倒下,烂泥的身躯瞬间就没了形体,脓液边流淌边消散,像是都顺着地板的缝隙流到下水沟里去了。最后在地上析出一块残缺的颅骨和一簇灵魂。

  生前这么脏,死后却干净。

  灰烬收起战利品,忍不住多瞧了灵魂一眼。他见过半途旅人块状的灵魂,见过主教群多个聚集起的灵魂,见过尤姆恍如巨焰的灵魂,却是第一次见这样的——外层阴蓝如幽幽鬼火,内侧则是淡淡的白色。二者差异太大,以至于让灰烬觉得这是两个灵魂套在一起。

  下次写回信的时候可以把这件事说给猎人听,他一定会感到惊奇的。灰烬高高兴兴地盘算着,没发现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水已经泅过脚面,接着一下子漫上膝盖。

  白光在身边亮起,灰烬认出来那是传送阵的光,停下挣脱的动作,只无奈的想到,就不能对不死人的膝盖温柔一点吗?

  意识模糊只是一瞬间的事,他回到了洛斯里克。当初给与他小环旗的老妪一见他来了,登时浑身一激灵,颤颤巍巍地,竟从椅子上扑倒在地。她伸手,似乎想去拉灰烬的腿,但衰老的诅咒在她身上比不死还要危险,那只满是褶子的手极力举起又马上无力放下。灰烬急忙蹲下,想扶她起来,却被推开。老妇匍匐在地,态度和姿态一样低微,就要低到尘埃里。她嗬哧嗬哧地喘了两口气,出声便是嘶哑的哭喊:“灰烬大人啊,救救王子,救救他们的灵魂吧,让他们登上王位……”

  那哭声撕心裂肺,像是恨不得灰烬下一秒就能取来柴薪堆在王座上,哭的肝都要吐出来。泪水沿着她脸上的沟壑淌下,那双浑浊的眼里却似是有光,透过耷拉的眼皮紧紧盯着灰烬,要把他盯出个窟窿。

  最后到底是没能说完,老妪就断了气。她全身僵直,宛如一截枯木,眼睛和嘴巴都张得大大的,仿佛要把她的哭喊带到坟墓里。

  灰烬心情复杂,把她的眼睛抹上,轻轻叹了口气。即便身为乳母,也是如此盼望她关心爱护的孩子死去,虽然他们的死能换取世界的残喘。

  他是否在期盼另一种答案?

  灰烬被自己的想法惊了一下,立刻做贼心虚似的看了看周围——只有帷幔和木椅与他相望。灰烬垂下头去,敲了敲头盔。


06

  拿着从鲁道斯那里冶炼的长弓,灰烬走下台阶,就见暌违已久的小信使们在营火旁一股脑涌出,举着信纸眼巴巴地望他。它们似乎很喜欢营火的温度,自从一次发现营火后,每次都是在营火边出现。

   趋向温暖吗。

  也不怕火把纸燎了。纠结的心绪暂时被压下,灰烬脸上浮现出笑意,戴着头盔没人看见。

  他接过纸,还是上次的话题,关于武器的。猎人有时候会和他提到一种叫做“枪”的武器,铁器和火药的组合,据说威力不凡,灰烬无法想象出来这种武器的具体样子,直觉是火铳或是爆炸弩箭一类的东西。读着信,灰烬的嘴角又恢复成一条直线,眉头也皱起,原因无他。猎人措辞间总传达出一种不快的情绪,和初时跟他介绍信使时暗藏的咄咄逼人不同,倒像是心里憋着股闷气似的。

  这是怎么了?灰烬真情实感地困惑着,随即就为自己找到了答案。大概是被敌人从背后阴了吧。

  绞尽脑汁写了几句宽慰的话,写完回读,灰烬只想仰天捂脸,他真的一点也不擅长这个。但他可舍不得划掉,这年头墨水实在是太珍贵了。「这种情况你可以试试用弓箭,或许会有奇效」他看一眼被搁置在身边的长弓,月亮一样冰冷的气息昭示着它的主人。「说起来我今天拿到了一张弓,它来头可不小,曾是神明的弓呢。」想到这张弓的来历,新鲜感带来的愉悦又被愤懑取代,他也不想再说那怪异灵魂的事,何必去揭受害者的伤疤?他颇有些前言不搭后语地写「我善良的好猎人,你肯定想不到。埃尔德里奇,那个吃人的家伙——亏他还是个圣职——因为这个灵魂多于别人,而被称为薪王。他甚至还吞噬了神明,这真是太荒唐了。」灰烬大概知道自己是害了一种叫骑士道的病,旁人都能为火忍受的事,他忍不了。「实在太令人失望了,这些事……(一些凌乱的笔记,被划掉了)」

  「对不起,朋友,我太激动了。我也不是故意在这儿和你吐苦水,但是这与我的原则背离太多,实在是令我义愤填膺。」

  人偶进来收拾茶具时恰好看到猎人在笑。他脸上仍是那副熟悉的淡淡神色,嘴角却实打实弯起弧度,捧着那本笔记聚精会神地读。他也不翻页,就抓着那几行字翻来复去看了好几遍,仿佛那是什么能让人兴味十足的东西。

  灰白的人造睫毛上下闪了闪,人偶又走了一步。

  鞋跟落地的声响与笔记被人合上的声响几乎同时响起,猎人唰地回头,直勾勾地盯着人偶。

  人偶一顿,收回迈出的步子,原地站定,安静地与他对视。片刻,她轻声说:“需要为您撤掉茶具吗?”

  等到端着托盘的身影出了工坊大门,猎人才重新打开本子。不能怪他粗鲁,这是没有办法的事,猎人撵着纸张一角在心中默念,祂已经出来了。

  窗外云霞火红。

  猎人翻过那页纸,掠过灰烬蹩脚的安慰,去浏览剩下的内容,眉宇间多添一份思虑。

  神明?薪王?埃尔德里奇?

  第一个他并不陌生,但是吞噬……猎人觉得他除非是疯了才会去吃那些满是触手堆砌的异形。

   埃尔德里奇,这听起来像个人名,或许不是人的,管他呢。

   薪王……直觉告诉猎人,这可能是一个很重要的名词,而且虽称王却无关德行功绩,只与“灵魂”挂钩。他拇指抵住下巴,在亚楠从来没强调过灵魂的重要性,这么说也不准确,坚强的灵魂使猎人们不迷失,但是称王却是从没有过。血脉,血统,血,这才是必要的。

猎人将这信息量巨大的一页折起 ,以便后来查阅。变故在此时发生了,灰烬的字迹上突然腾起火星。橙红色的,温暖的,闪烁的光点,从字迹的一隅漫起,星星点点地遍布了全部回复的语句。火?怎么会?他一时只觉得全身的血都在向上涌,愣愣的盯着这些温暖的小火光,然后马上慌乱地想把它们拍灭。但手触上去才知道那火星不灼人,是与亚楠的潮湿阴冷完全不同的温度,从指尖一直蔓延到猎人心里。

好吧,好吧。猎人收回手,把笔记放回坐上,仰靠在椅背深深吐了一口气。就算他再不愿深究,这位骑士先生和他处在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体系也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另一个世界的人啊……

  那是不是就意味着骑士不受这个世界的束缚,不受祂的影响。

  想什么来什么,太阳穴突兀地疼了一下,像拿小钢钉往里面敲。猎人猝不及防,被疼得直哆嗦,鼻尖瞬间冒出一层薄汗。下意识伸手去摸,是正常的皮肤触感,没出血也没有窟窿。猎人反应过来,这是他的老朋友察觉到什么了。

  不再去思索为什么会被祂发现,了解到什么程度,这类无意义的问题。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周目轮回总是在进行,只要过了一个临界点,无论他是否完成他的职责,梦境的进度都会向前。像一匹假装驯良的疯马,看似能够掌控,可等跑起来之后就不管人是不是在勒缰。这是他的怠惰招来的惩罚,被动地向前,代表着失去现有的主导和难以预料的未来。

  他需要知道更多,更多关于骑士和他所在世界的事。

  「感谢你的开解,但大可不必如此费心,我不是那种脆弱的人。而且我说你也用不着分给那些人那些事过多精力,你有你的使命,旁人只是过客罢了......」诸如此类的话,猎人又写了许多,他估么着差不多了,便在适当的位置提出自己真正的目的。

「我也有一件事想拜托你,关于薪王和灵魂的事情可以再和我说说吗,讲真的,我已经好奇很久了。」


07

  读完全部文字,灰烬揉揉头发,只能对眼巴巴望着他的信使露出一个有点苦的讪笑——连他自己都搞不懂的事情,怎么讲给猎人听?灰烬站起身把信纸折起收进小袋,信使习惯性去接信的动作顿住,不解地歪头。灰烬重新蹲下,用手指点点它们中一个的小脑袋,眼角弯起弧度,好声好气地说:“等我一下,好吗?”

  信使缩缩头,还是不解。

  灰烬轻轻呼出一口气,他手里有一对深色的眼眸,是从一位已故的防火女身上取下来的,就在刚刚。

  抬头环望祭祀场,封闭的圆形建筑没有悄然撒进的月光,冷色的昏暗和静默的窒息填满此地。如同黑暗之环是不死人的宿命与诅咒,祭祀场就像一个放大的环,把他们这些人禁锢于此;狭窄的天与地之间,火焰与黑暗并生多久,锁链就存在了多久。

  这里资质最老的,应当是薪王鲁道斯吧。灰烬想着,带着那两颗干涸的眼珠走上台阶。

  然而还没等他走近,矮小的薪就在他的王座上细细地瑟缩起来,仿佛他连看都不用看,仅凭敏锐的嗅觉,就辨出了不断靠近的黑暗。

  “啊,你找到了,对吧?那双眼眸?那是...那是防火女决计不能拥有的,就是心想着终结传火啊!”最后那句话他几乎是吼出来的,但因着活尸化的缘故,本能加强气势的语气只起了反作用。惊惧,张皇,恍惚,怀疑,这些本该藏好的东西,全然袒露在那声乌鸦般的嘶鸣里,连带着活尸脸都皱成一条麻绳。这副姿态加上那矮小身躯与枯瘦皮肤,让灰烬不合时宜地想起那个被他弹了脑袋的小骷髅。

  滑稽,可笑,尴尬。

  反应过来自己的失态,鲁道斯慢慢找回了身为“王”的架势。孱弱的薪板正伛偻的肩,双手交握,置于胸前。他清了清嗓子,缓缓说起,语速很慢,像是每句话都在细细揣摩,力求明晰他的本意。“那对眼眸会映照出终结传火后,黑暗无止境延伸下去的世界。”

  “我认为那是个离经叛道的世界,而我当上薪王的原因就是为了防止那样的世界产生。”

  火光与黑暗,渴求与恐惧,其中差距有时不过一线。灰烬哑然,但一想到王座上关于放逐者的篆刻,他又有些明白了。薪王轻度失焦的眼神凝实了一些,看着这个颇为冒失的年轻人,摆弄了一下搭在王座上的空荡下摆,没再说话。

  鲁道斯固然视火焰为煎熬,可他又实在地为这煎熬而宽慰。他的好友,杰克·巴尔多何尝不是如此,每一个奔向洛斯里克的人何尝不是如此?无论如何,灰烬尊重为自己的选择负责的人,他后撤半步行了个简单的礼。

  灰烬来到防火女身边,温婉的女性柔顺地望向他,等待着他的下文。或许并不能这么说,毕竟她没有眼眸,而拥有眼眸就会渴望火的终结?灰烬盯着她面罩上反射出的火光胡思乱想起来。

  “灰烬大人,鲁道斯大人是否对您说了什么?”

  灰烬回过神来,慌乱地应声,把那对眼眸胡乱地收起来,将刚刚得到的灵魂一股脑交给她。

  好好想想,没错,我该好好想一想。灰烬逐渐冷静下来。

  灰烬又询问了传火祭祀场中其他人,但他们对此都一无所知,或者是知道也不愿透露。

  五位薪王,有四位都已回到王位,只剩下洛斯里克的王子们还没有。这也意味着他的旅程就要终结了,他要面对的最后一个问题,是否也要把他自己这把死灰也加入。这个答案的选择权刚刚被他收起来。

  “如果是你的话,怎么选择都会被原谅吧”墙边蜷缩着的女咒术师突然出声。

  灰烬望向她,她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露出了怪异的微笑,藏在三角帽底下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他。

  灰烬被她看的不舒服,移开目光。

  徒然地思考毫无作用,继续前进是现在处境的唯一办法。

  灰烬来到营火前,营火的光是那么的温暖,即使是对它持有疑问的人,也会忍不住驻足。

  这时灰烬感觉有东西攀附起他的腿甲,他低头,是信使们拿着卷轴出现了。

  灰烬暂且停下了思绪,拿起笔在营火旁坐下。

  「亲爱的猎人,你的问题也是我所困惑的。说起来惭愧,我对这个世界也所知不多,而且这些事情也不足为外人道。」灰烬犹豫了一下还是写到「但,你我的交情,告诉你也无妨。」

  「火是这个世界脱离黑暗的的关键,而在火降临之前……」灰烬在信中简单解释了一下火和世界,薪王和传承,不死人和使命。

  「而我正是要将薪王们找回王座的人。」灰烬写下这句话,昔日倍感荣耀的使命看在眼里,却涌上一股说不清是悲凉和酸楚的情绪。

  也是将传承的人。灰烬没有写这句。他将信纸简单的折了两下交给信使们。

  看着信使们如冒出时一样进入地面,灰烬捻了捻空荡的指尖,静默了一会儿,起身触碰营火。

  
08
   猎人看着笔记本上的更新,一遍又一遍的。这下好了,他所不断寻找的验证的东西,终于在一位经历者笔下,剖析在他面前了。

  猎人对这个答案并不那样意外,或者说他查了那么多 用上力所能及的全部知识,不是这样才奇怪。

  只是真相这样血淋淋地暴露在面前,他再也不能装作视而不见了。猎人俯下身,痛苦地按住作痛的太阳穴,他忽然觉得自己这样有些可笑,居然将脱出噩梦的希望全然寄托给一个陌生人,还是一个所处世界同样绝望的人。随波逐流,自顾不暇。

  沉默地将笔记本合上,狠狠系上上面的绳子,把它丢进混乱的书堆中——他为了研究骑士所在世界而搜罗的书中。

  他拎起刀,走出猎人梦境,他没有目的地,只是想随便走走。晃荡到该隐赫斯特,风依旧凛冽,混合着一路沾染的血迹,让猎人发热的大脑稍稍冷却下来。

  他心里就像一片死灰一样安静。

  他一直都自以为足够谨慎地对待一切,血液也好,梦境也好 甚至还有灰烬,在不知不觉中越陷越深从来不在他预想中。他应该像一个真正的猎人一样,永远冷静,永远警觉,懂得保持距离,无论是猎物还是危险。与预想相悖的现状,让猎人倍感挫败,他烦躁地揉了揉头发。

  潜意识中生出的希望已成泡影,费尽心思也不过尔尔。猎人现在反而是有点好奇,继续放任恣睢的结局,究竟会是怎样的崩坏。

  猎人漫无目的游荡在梦境里。

  灰烬很久没有见到信使们了。

  自上次回信后,他讨伐了无名之王,最后拥有神明血统的存在。无名握着雷枪乘龙俯冲而下带起的气流,到现在灰烬都好像能感觉到,即便无名之王已经嘶吼着倒下化为齑粉。

  嘶吼着宣告神明时代的终结。

  这使灰烬迷茫,火是神明们的遗物,是馈赠,而如今众神已逝,火亦将熄。

  这不是偶然的心血来潮,一路走来,灰烬亲眼所见的悲伤已经够多了。

  现在,他站在洛斯里克王子的门前,检查着装备。灰烬已经在这里受过好几次苦了,他握了握那支笔,年轻的骑士深吸一口气,走进室内。

  尚显青涩的声音伴随着不易察觉的盔甲碰撞声响起,洛斯里克大王子拖动着残缺的身体出现在高台前,做出保护的姿态,又瞬时消失。

  灰烬并不惊慌,他娴熟地向身侧翻滚,离开原地的下一刻,大剑就重重砸在地上,击起地毯中的灰尘。灰烬所受的苦难,已积攒了足够的经验来对付他。

终于,这个负有盛名的骑士另一半能动的身体也倒下了。高台上的人急忙下来,跪在兄长的身边,他看起来十分慌乱,颤抖着双手高举合十。

  这是一件残酷的事,灰烬想,由我一手促成。不过战斗已然开始,没有终止的理由。

  洛斯里克小王子的祈祷并非徒劳,高大的骑士挣扎地支起上半身,将他的弟弟背负在背上,魁梧的身影逆光做出攻击的姿态,灰烬也摆出招架的姿势。

  之后的战斗凶险也不值一提,尽管信仰和火焰的洪流让灰烬吃了些苦头,但再次醒来的洛斯里克大王子已经不如之前强力。总归灰烬是没有机会再受一遍苦了。

  灰烬将剑刃抵上洛斯里克王子的喉头。

  “如此……火焰将会延续……你们……也将再陷诅咒……”苍白的嘴唇吐露出最后的话语。

  然后再也没有机会说别的话了。

  灰烬依次把手中的柴薪摆到王座上。微弱的火苗渐渐的演变为五团火光,苍凉的传火祭祀场在这火焰的映照下,看起来鲜有的鲜活起来。

  灰烬在他常休息的营火旁凝视着这一切,传火祭祀场特有的威严体现的更加淋漓尽致。可惜猎人不能见到这些,美丽而残酷的绝景。灰烬想,别说是见到,怕是以后连他信也没办法回了。

  灰烬不合时宜地烦恼起来,自从结识猎人后,他变得有些多愁善感。

  防火女走到他身边,说了一大段令他似懂非懂的话。然后,火汇集到他身上。他知道,他最后的使命已然降临。

  最初的火炉,荒凉非常。四周除了沙漠就是沙漠,除了白骨还是白骨。在这寂静地方的靠中心处,有一簇火焰正静静地燃烧。

  还没等他向哪个方向走两步,震破耳膜的声响在灰烬耳边想起,随后,他的视野中出现了一个高大的,浑身火焰的身影。一场苦战开始了。

09
   猎人游荡在亚楠的街头,深色大衣和锯肉刀总是被血液浸透。

  自那次情绪崩溃之后己经过了很久,至少猎人是这么认为的,不过在梦里纠结时间本就是件荒唐事。他感觉那时蓬勃而枯败的心情已经平复一些,情绪陡然发作的后遗症,是深深的疲惫。

  猎人将手狠狠送入野兽体内,肆意搅动一翻,再掏出,任凭更多的血沾上他的脸和衣服。他甚至享受这种感觉。他被自己一瞬间的疯狂想法吓一跳,掩饰似的踢了一脚断了气的野兽。但他又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猎杀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呢?

  他所见过的猎人不是死了,就是疯了,即便是处理丧失理智猎人的乌鸦猎人也不知所踪。而他作为一个外乡人,却被留在这猎杀之夜里,就算是死亡也不能带给他慰籍,血液侵蚀着他。还有那轮月亮,该死的月亮。更多古怪的想法涌入猎人的大脑。

  猎人随意的靠在一扇窗户前坐下,让自己从血液带来的癫狂中缓和下来。但混沌的思绪仍然不放过他,猎人微闭着眼睛,仿佛在窥视内心,看着自己凌乱的回忆,像虬结的内脏,一股脑的纠缠不清。尚未来到亚楠的结义和和梦境中的记忆,就像两面破碎的镜子,玻璃碎屑叠在一起,互相照映;而只要他试图去把他们理清,手上就会被划满伤口。

  他忍不住想起与骑士短暂的交往,想起骑士蹩脚的安慰。在漫长得好似永无止境的猎杀中,显得犹为珍贵。和骑士写信交往,总是让他感到微薄的安心,让他回想起作为人的一面。猎人无法抑制地怀念起骑士字迹上的奇怪火星,和奇异的温度。

  猎人抬头,总是藏在帽沿下的眼睛望向夜空,鲜红的月亮倒影在异乡人的深色瞳孔中,就像这月亮本就在那里一样。

  真奇怪,明明血月和那些火星看起来那么相似,小小的,红色的,泛着光的,但月亮却是这么冰冷。猎人想,如果再能和骑士通一次信就好了,无论他能不能帮我。

  况且,猎人低下头,阴影重新爬上他的脸,表情晦暗不清。这些永无止境的猎杀,本就只是猎人的事。 

  猎人头疼地面对着凌乱的书堆,认命地翻找起来。一时间,寂静的梦境中只能听见翻找书本的声音和猎人的呼吸声。

  最终,猎人在角落里找到了笔记本。他小心的捧起,拍掉封面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将脸贴在本子上,熟悉的温度透过皮革和羊皮纸传达到他的脸颊。

  猎人感到安心,这和高级的血宝石和武器带来的安全感不同,更为细小,更为短暂,但却使他不愿放手,就算他早已沉浸在血液的恶臭中。

  猎人将笔在撒了半瓶的墨水中沾了沾,笔尖顿了顿,还是将决定将事情全部写下。关于亚楠,关于猎杀,关于对骑士尚未实施的利用。

  「……事情大抵也就是这样的了,了解全部之后,不论你会憎恶我也好,觉得我虚伪也好,我都毫无怨言。」

  「不过,我还是想说」

  「我想见你。」

  
10
   一番苦战后,灰烬终于得以喘息。初始的薪火就在眼前静静地燃烧,在旁边摇曳的小小身影赫然是许久未见的信使。

  灰烬取下新的卷轴,阅读起来,手指紧紧攥着信纸。灰烬没有急着回信,他有更要紧的事要做,他把信纸工整地叠好,放在盔甲的内侧。

  他手里握着一对深色的眼膜,现在,他要把它们交给其真正的主人。

  灰烬不明白为什么素未谋面的人,写下的一句「我想见你」能如此地触动他,不过灰烬并不想对这个问题刨根问底。世界上他不了解不明白的事情太多了,这件事他也不想深究。

  灰烬一直知道传火场里有人说他疯了,不知道是谁传出的,灰烬没有理会,置之不理的后果是流言不知不觉间像野草一样疯长。灰烬起初对此十分不屑,而现在他也觉得自己疯了,尽管现在祭祀场里已经没有什么人来传播流言蜚语了。

  对一张只有自己能看见的信如此地执迷,甚至连自己的使命都辜负了。

  这一点都不像个骑士的作为,灰烬在心底狠狠唾弃自己,不过,管它呢。

  猎人自己也没想写上最后一句,他本只想在这个周目结束前与骑士做个了断。但是,猎人盯着最后一行字,这太奇怪了,猎人在心底默念,它让这封正常的告别信显得缠绵悱恻。

  最终,猎人还是没有把它划掉。或许骑士已经看到了也说不定,他在心里宽慰到。

  距离写下留言已经过了一会儿,一直没有回应,时间仿佛回到了很久以前,他还没有认识骑士的时候。

  他这位朋友回复的速度一向很快,可能是一时没看到。猎人在心里安慰自己。

  猎人决定等等。

  他站在桌前,盯着笔记本,希望上面能出现点别的东西。猎人等了很久,也是,我已经很久没有写信息给他了,他想,那样的世界,活命都是个问题吧。

  不过猎人还是决定再等等。

  又过了很长时间,他开始数起墙角的蜘蛛网来。那是项大工程,厚重的落灰覆盖在不堪重负的纤细蛛丝上,更加难以分辨。

  猎人几乎要放弃了,他有点遗憾,不知道下一个周目还能不能联系到骑士。他向外望了一眼,人偶仍旧静静地伫立在栏杆旁,而格曼,估计早就在那棵树下等着了吧。天已经全黑了。

  就在猎人要扛起刀,进行这个轮回的最后的猎杀时,他突然听到一种他从没听到过的,窸窸窣窣声。就像,就像他曾经想象过的盔甲行走时发出的声音。猎人不可思议地睁大双眼。

  金属摩擦碰撞的声音越来越清晰,每一步都像踩在他心上。那声音越来越近,最后停在他背后。

  这要是个入侵者背刺自己可怎么办,猎人不合时宜地地想。

  不过这个想法显然是不切实际的。一双戴着金属臂甲的手臂从后面环抱了他,上面还星星点点飘出火星子,接着一个硬质的头盔搁在他肩上。猎人落进一个完全没有攻击性的拥抱,他处在一个逼仄的空间,但他不打算挣脱,甚至向后靠了上去,触碰的实感让他安心。

  即使隔着铠甲和布料,猎人觉得自己还是感觉到了不可思议的温暖。

  灰烬开口,被头盔过滤过的声音听起来瓮声瓮气的,但低沉的声线好像无障碍地传入猎人的耳朵里。

  “我也想见你。”

又名网络姻缘一线牵
 本来只想搞个小甜饼,为什么(痛苦捶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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